慌乱的男人挟着被子,
推开女人,
拨开其他的男人,
向干地跑去。
水在他后面追。
他家的房子歪向左边,
骨折,
腿部被切断,
头顶捅出个大窟窿。
水在后面追。
电线杆,
扯着它的战友,
与那些少年老成的树,
一块在水中挺立,
它们不相信,
水的包围,
将使一切窒息。
水在后面追。
这是一场战斗,
最大的敌人不再是群众,
而是天意难回的雨水,
它从上游冲来,
也从天上空降,
有些还从地下冒出。
这一切在电视台记者眼里,
都是新闻,
他们的镜头摇到哪,
我们就跟着看到哪。
水灾在古代可不是什么新鲜事,
农民起义军,
那些集中在一起的天真汉子,
以为靠着人多势众,
分块地好做人的要求,
就能顺利满足的天真汉子,
被君主和御用文人,
视为祸水;
他们还把女人视为祸水,
把男人的贪婪,
污蔑成女人的诱惑;
而那些会写几行字的人,
更是天理难容,
作家的文字该通通投进火堆。
这一次,
姐姐的声音,
通过电话线,
向我,
这个绊在京城的男人,
发出清晰的邀请,
从16号到22号,
它利用人们的轻信,
越过警戒线,
三次灌进刚刚稍有起色的县城,
冲毁高高的桥栏,
淹坍泥夯的老房子,
把一切脏东西高高撑起,
在人们的眼皮底下,
扭动它肥胖的腰肢,
在街上散布强烈的瘟疫和恶臭。
水刚刚退去,
我们来不及感激天空收起了雨袋,
感激大海接收了暴行。
就得捂着厚厚的口罩,
穿着高过膝盖的长筒雨靴,
连大声诅咒边忙碌地收拾。
哪里忙得过来啊,
这瞬间的灾难,
需要长时间填补。
况且,
有幸活着的人,
还要悄悄地传递死亡的人数,
它与政府公布的,
总是相去甚远。
政府说只死了七个人,
我们却听说死了八百。
我虽然在北京,
也清楚地记得年初,
那些园林工人,
因为县长的一道死命令,
不得不在狭窄的老巷子边,
挖条沟,
种几平方米的青草,
以提高平均人口占有的绿地面积。
有了后台老板的撑腰,
他们干起活来非常凶狠,
几乎把一条街都围成了工地。
现在,
这些陈年老巷受到伤害最重,
已经枯朽的房子,
窄得只剩下一条缝的下水道,
四处堆积的杂物,
这些平常人们能够忍耐的东西,
都妨碍了大水的运行,
它们把一切都翻出来,
让人们永远记住。
暴动大军过后,
这里连工地都不如,
成了垃圾堆和死鱼场;
所有的村庄都摇摇欲坠,
所有的人都躲在坡顶,
地里全是树枝和砂石,
以及白色污染物,
多少生命在腐烂,
多少血吸虫在偷偷繁殖。
这时候,
谁还顾及他人的安危,
在来势凶猛的灾害面前,
他人不值一文,
而且是逃命的障碍。
还记得泰坦尼克号吗?
还记得那些能装下七八十人的小艇,
都只装下多少人吗?
还记得头等舱的妇女和小孩逃离后,
谁关心三等舱的妇女吗?
同样,
在那个八万人的县城,
洪水给了一小批人,
发横财的良机,
他们撑着小船,
向从窗口伸手求救者,
索要高昂的救命费,
送出一个活口得收三百块;
他们卖食品给饥饿的人,
每份的价格是平常的两倍;
如果没有行政命令,
他们不允许难民,
住到自己宽敞的房子里。
说到这里,
我有些羞愧,
昨天晚上,
我打完电话,
出了电信局的门,
有一个女人,
从一辆车后面串出来,
向我刺出讨要的双手。
我在朦胧中看出,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
但已经给要命的生活毁坏。
她的胳膊奇怪地弯着,
声音渗着明显的
河南口音,
想到又是河南人,
我就火冒三丈,
我曾被一个河南人
骗走三千元,
为此我讨厌所有的河南人,
发誓一辈子也不原谅。
她离我两米,
但一直咬在我后面,
走了五十米,
追我到单位门口,
求我给她
两毛钱。
我边走边想着甩开她的办法,
我猛然转过身来,
她以为有了希望,
脸上顿时露出欣喜的笑容,
却听见我朝她大吼一声,
说,
“你给我走远一点,
不劳动者不得食。”
不劳动者不得食,
这在苦难的中国,
只有一半土地养人的中国,
在人口异常拥挤的中国,
这句话就像洪灾,
多么轻易就剥夺了,
一个女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