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
作者陈先发 时间2025-01-02

整个七月,我从闷热的河滩捡回遗骨。

满坡青岗木之上,

落日薄如冰轮。

群鸦叼来的雨水,

颗颗击碎我的头顶。

我散步,直至余光把我切割成

一座不可能的八面体。

我用一大堆塑料管,把父亲的头固定在

一个能看到窗外的位置上。

整个七月,

他奄奄一息又像仍在生长。

铁窗之外。窸窸索索的树叶,

他知道,

是大片的,再也无法预知的河滩。

洪水盖过了我的头顶。

我在洪水之下,

继续捡回遗骨。

渐渐地,我需要为轮回作出新的注解。

我告诉父亲,有些遗骨

是马的。它们翻山越岭又失掉这些。

有些是鹪鹩的。像鼻翼中夜色正浓。

有些是祖先的。在我的汗水中无端端发烫。

七月。沙子正无边无际凉下来,

而我深知传统不会袭击个人,

——当父亲已不足一个。

我再不能在他的病榻前把自己描述为异端。

他更微弱的训诫,

如此可怕又持久。

像沙下的遗骨来到新一轮阴翳中。那凉下来的,

沙子中的沙子,塞满了我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