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
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
——《文心雕龙》
1.
狮子蹲坐在阵阵秋雨里,还在想着
明末清初的那场鬼狐骚乱,还在想着
那些神出鬼没的狐仙。这情调恰如其份,
多亏神灵庇护我们长大成人,并且
具备了思想,而不是前生的一身狐臭。
深邃的院落让人发慌,努力登上后山,
早见一凉亭鹤立危崖,多么安静的阴影!
神灵的膝盖多么光滑!我们趴下来鉴赏。
直到傍晚,当落日拖出镣铐的足音,
腰杆儿便直了,任凭幸福的血滴溅到脸上。
2.
落日的庄重令人忧郁,云层在忧郁中
舔食着血迹,呼吸越发沉重。
于此时宰杀祭品是祖宗的规矩,
不消躲避那怒视之剑,那雄浑的光芒,
溅到脸上的体温且不忙着擦去。
因为不能据此理解为侥幸,接下来的黑夜
就不能摆脱恐慌。当水仙再次吐出异味,
失去小指的右手摸起一张倒霉的牌,
凝住了!他的眼神说必须自己负责。
接下来是痛心经营了十多年的儿女私情。
3.
壁虎的长舌舔进临终者的耳道,
吸住小腹,用力拉出一句骇人的消息……
李公公结实的脚板跑过一扇扇门,
跑过养心殿的急躁,跑过匍匐满地的
靴子和布料,只为谋害一首不祥的童谣。
磕头,磕头,磕头,殿外跪满成年人,
肩膀痛得要命,麒麟睬也不睬……
他们所说的地震,他们所说的洪水,
靠一块石碑是镇不住的,所以别出声,
也不必再占卜,我们已遭到神灵的嫌弃。
4.
处暑那天恰好是周末,透过天空
找到凉爽的星,夏天总算过完了——
这念头一闪,那人便咽下第九颗骰子,
九个未知的点数,肠道岂肯放过。
传说他死得过瘾,象一只抽搐的青蛙。
晕眩搅混了秋天,紧裹着坚硬的生命,
沿着褐色的树干和枝杈,我们找到
致命的果实,在沉闷的钟声里站了很久,
直到露水打湿蝉的背,北方那颗星
犹自在嘲笑我们的荒谬。
5.
他美貌的妻子没有太多悲伤,
也不再计算那些继续生活的筹码。
没有太多悲伤,因为她有第三只眼,
足以让她快乐,在现实的河里,足以让她
找到最深的晕眩……
她笃信的第三只眼永不会吃惊,
洞察或者警示,偶尔震怒,多半是慈悲,
神性的优美因此不可捉摸。唯有荒谬
带我们走出沮丧,回到诞生的时间,
通过力的旋转,向内成旋涡,向外成涟漪……
6.
没有欲望,还有恐惧供我们取乐,
没有恐惧,还有腐烂等我们消遣。
我们遭受的饥荒,远逊于那场骚乱,
只是暴力不见了,这是信息时代,
碍于面子,死神提前半小时起床剃须。
仙女真的不肯来了,她的爱情被晒成薯片,
梦想着轮回,或者干脆去喂养湿虫吧,
迷醉着,啃噬着,狂想一个假寐的书生。
她的尘缘在一片水声里被静静漂白,
迷醉着,她在水里找不到一张真实的脸。
7.
我们是否还能回归故园?隔着雨,
能否再次喝到一壶刚刚煨好的茶?
旅途中的奢侈想象,折磨受伤的腿。
远远望见老叔家的石榴树,正有
鸟鹊翻飞,泪水便夺眶而出……
脆弱的时刻何其遥远,药效何其明显,
因此每人均须有一个出处,何其重要。
显贵或者卑微,均须有一间宁静的草堂,
天亮前供奉些瓜果,且问未来征兆。
此一刻通向永恒,点点萤火引诱我们前行。
8.
树荫下的童年,被蟋蟀嚼了一遍又一遍。
半夜溜走的蝉,脱掉雨衣飞上了山……
逃避午睡的孩子,奔跑在石榴园的梦里。
“驼背老头出来了!”我们低声喊道。
他最终上当以前我们几乎透不过气……
等到石榴上市,枝叶渐渐挡不住雨了,
驼背爷爷又要修理他的篱笆。落日
把他耸起的脊背投射到小路上,像单峰驼,
孩子们争着去踩……。但老人不感兴趣。
他的眼里没有兴趣,只有细细的蚯蚓在爬……
9.
奶奶,今天我在月亮的井里见到了你,
你的轮廓一闪,我童年的午睡就醒了。
我的幻想尽在你的嘴里,我颓废的节奏,
尽在你古老的歌里。我知道你从未离去,
我知道你坚持要教会我通灵的法术。
你说核桃是不能摔的,剪掉的头发
一定要埋进土里,所以我从不敢大意,
从不敢在祭日里关闭朝西的窗户,
从不敢放过发烧时吹来的每一阵凉风,
我只想当面问你,奶奶,我为什么要忧郁?
10.
苦行者沿着边境向西走,遇见妖怪
或是下凡的调皮鬼,就说我不是唐三藏。
我没有第三只眼,没有法力也没有猴脸徒弟,
我只从大唐带来一把锥子,准备在深夜
挑拨一些荆刺,或戳破一层赞美的痛。
我的皮肉生涯从此开始,丢脸的旅程
是一个彻底的吃惊,而不是彻底的绝望。
玄机正在于此,所以我从不敢大意,
从不敢在紧要关头说一些讨饶话……
罪过啊罪过,肉体是何其蛮横的魔障。
11.
参不破的经卷被更长的烛火照亮,
经验派不上用场,逻辑更不能体会,
超乎灵性的想象到底要了师傅老命。
醒悟的境界啊!思辨的魔障啊!
蒙蔽了心,也蒙蔽了寂灭的欢乐。
那么我是否还有机会,是否还有时间,
于大苦大悲之后重拾这些旧话?
我是谁?谁是我?谁又是谁?
心中无一物,心中又是怎样一个容器?
要么从头开始,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
12.
达摩禅师坐过的石头,孔子也曾坐过,
沉默或者思想,只为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
好歹天黑前赶到渡口,当心书卷,
滔滔黄河吞得下落日,当然也吞得下
你的日常用语和跨时代的苦心。
那些逝去的岁月,只能用意志去追,
而不能用弓箭,也不能把身体变成山脉,
只能面壁,让脊椎在阵痛中期待一场雨,
等到整个宇宙都收入布袋,然后去逃亡。
最后躲过劫数的,正是那只托梦的草鞋。
13.
山路上那位摇来晃去的骑驴人是谁?
那低吟者,怪诞的诗句连驴子都不肯读。
三百首总嫌少些,我说。但问题不在这儿,
他说,蘅塘退士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
我们是比律诗更押韵的朋友。
我已窥到神灵惧怕的境界,夜空里的物质
是粗糙的物质,比黑暗更刺眼,比石头
更柔软,那仅仅是黑洞啊仅仅是一个黑洞……
来来来且饮酒,杯莫停,唯有饮者留其名。
年份久了,到底还是这位仁兄了得。
14.
开凿之前必得祷告,必得问明这块顽石
想往哪儿飞,否则必雕出一条蛰伏的龙。
六十九代传人心情烦闷,说不出话,
说不出原道神思体性风骨等等内家功夫
有多少个版本?又被勘误了多少回?
石头在落日的抚摸下日益坚强,
黄昏为它镀上一层贵族的金黄。
最具价值的年代,在师傅手心里出汗。
为什么总在下午变得懒散?正如师傅所言,
徒具技法的年代是宿命的年代。
15.
可我们总得做点什么,不能老是羞于提起
被神灵遗弃的事,不能老是小心翼翼。
当落日正吃掉天空,吃掉这些枯瘦的时辰,
沉默救不了我们,也不能是啊也不能
朝一只彩绘陶罐里,塞进两声聪明的咳嗽。
咳血的匠人飞过天空,飞过狼藉的思绪,
凝眸之际,竟不肯过问一声晚辈的冷暖。
罢了罢了!我有足够的耐心体会这片空旷,
我有足够的时间,在黄河滩的软床上,
啃嚼你隔岸抛来的,半袋坚强的干粮。
16
滴响于雪山之西,交流于渤海之东,
断木沉浮其上,泥沙涌动于内,
旋涡谓之滚滚,浑浊助其滔滔,
万劫不复之水朝壮阔的苍穹推去——
龙走蜿蜒,昼夜不息,动力何以生成?
也曾绕过山脉,琢磨些鹅卵石,
也曾翻过身去,让太阳熨烫坎坷的床,
用沉闷的鼾声哄骗邙山的垂柳,
从不去解释八月里一声惊雷的出处。
天地造化的吉凶,恩威何以难测?
17.
喝下这碗酒,来来来让我们举筏渡河。
倘若苍天执意要开够一个玩笑,
且让他拿去,这些轻贱如荒草的生命。
发一声吼,喝退酒嗝喝退妻女的哭泣,
胡闹?胡闹为何父子俩陶醉得一脸醺红?
我乃顽石,我乃天地间推来搡去的浊物!
借日月的光辉照耀我肝胆,听到涛声无礼,
我便醒来,遂斩木为筏去完成一次超越。
让我失败,失败,直到嘲笑的肌肉累了,
方知我在异乡孤冷的坟里,不停地翻身……
18.
战马萧萧的傍晚,荒烟掠走太阳,
只留下半腔热血,煮沸西天的云彩。
我以一只长笛的心情独守这片山冈,
虽左臂断了虽马儿已猜出了痛,
仍不见飞鸟仍不闻七郎仓皇的蹄声……
此刻,我以最荒凉的目光藐视了远方,
此刻,松动的牙齿磨不出哪怕一句粗话……
我儿何在?救兵何在?天意何在?
莫非世人从未看惯这柄老刀的忠勇?
莫非苍天蓄意让我亲近这块落荒的石碑?
19.
当我的剑出鞘,应是指向苍天的孤傲。
郭嘉已死,天下人负我总算有了先例。
此后漫漫长夜,更兼雾海潺潺,
谁人挡我仗剑独行的霸气?谁人解我
横槊赋诗的悲伤?
读书破得万卷,心中更无一言,
可笑周郎无知,竟去责怪苍天的恩宠。
我等只是神灵的骰子,且让他们贪玩地掷去,
后人的脸谱且让他们画去。传我将令,
退兵三十里,待我头痛稍缓后再做定夺。
20.
干旱的城,找不到酒,英布伤透了心,
没有风,我吐出的热是我刚刚吸进的冷。
而那辉煌落日经营出的半壁威仪,
远非铮铮刀戟所能效仿,也不能用鲜血
淹死那曲断肠的楚歌。勇猛何足道哉。
涂炭这些灰尘,涂炭这些意志,他们的子孙
便不再说话,只是耕作,只是幻想,
用多余的粮食酿出美酒,用多余的精神
写出诗篇。最后春风会来把他们灌醉,
让他们不屑于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