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
作者草树 时间2025-02-12

此诗谨献给陈律。

——作者

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辛弃疾

之一

虚无的编织者。你的八阵图含有

我的喘息。空无处,正是人影憧憧。

海边的临摹者,脸色黧黑,脖子涨满紫红的血管。

他的静默里有怎样的船帆?潮涌而来的游客

不懂他的尺度,他的愉悦:

银光闪闪。水珠纷纷。词语裂开,潜伏之鲸

隐隐露出背脊的雷霆。

一场大雨毁坏了根基:在墙壁、树枝和沙滩上

古老船舱的阴影之心。轻盈的根基。

你的缝补带来了意义——煤油灯下我奶奶。

编织冬天的妻子。交由疼痛慢慢缝合肋骨的老帅——

此刻他的目光从“飞机”上再次返回河汉。

诊所里颤抖的镊子。

一场车祸中飞出的毛线球:它的瓦解和凌乱。

一个亿万富翁的肝硬化——他沿着游丝

回到了河畔的小径。

露珠坐秋千。落网,还是获救?

哦,我的孤独

需要一阵微风照亮。人群四散之后,正是它

凝聚了悲伤的籍贯:

他的树木,他的池塘。

之二

露珠因它而得救。它因我

偶然一回眸而显现:

像一个少女坐在半明半暗的角落

看书。眼眸所到之处

词语开始呼吸。哦,我总是如此目盲。

从来没有看见蜘蛛体内

坐着一位美少女。

它不再是什么灰色的小东西。

她是一位真正的佚名诗人

从不投稿、发表或朗诵。

我必须在一个合适的距离,由一种尺度

去平衡“之间”的寂静。

如此我洞见了她伟大的心灵建筑:

每一个片断,每一个四边形

皆为扇形伸向无限之妙。

多么直接——没有一根曲线

即便折线也是直的,只是换一个神奇的

角度;又多么质朴——像青砖灰瓦的

建筑。哦。炊烟垂直。垂柳拂动。那下面传来我奶奶

一阵剧烈的咳嗽。

之三

我奶奶在族谱里已经干枯,只剩

一个符号:李氏。

门框上蛛网微微颤栗:疼痛。

我听见她呻吟。如此纠结。郎中打开了药箱。

没有药。一块明亮的玻璃划破舌筋:

紫红的贫瘠,如此耀眼。

微光照临。门楣上的黄符露出时间里淡隐的

巫师的画,我的小手留下的

细小刻痕。

哦,三寸金莲的奶奶,当我哭喊,你最先到来

你比别人多走了多少步?

你的裹脚布打开了两个

昏沉沉的朝代。

像一粒露珠在蛛网上滚动——她鸡啄小米的步态

惊醒了一个词——一个我们脱口而出又

越来越哆哆嗦嗦的词。

她的士蓝布衣襟打开了广阔

明净的蓝天。

之四

不要举起扫把。

那是我的统辖范围:一个不占你们的地盘

不分你们的利润的静寂之所。一张不捕获任何鱼虾的

网——当虫子到来之前。

我是它的统治者,或如常你们谈论的暴君。

我因此而获得静默的欢呼和虚无的愉悦。

在那里我召见我的童年,我爷爷故事里

白衣的侠士。瓦楞上银光一闪。

只要你们保留那断垣残壁。

只要你们给我一片无用的树林。

之五

她哺育着每一个节点。像织毛衣。又像

喂养一个孩子。或是把一个词

嵌在那里,以唾液粘牢。

不。她是在描绘你皱纹里那张青春的脸:

最初从醋栗下的树荫出现,蒙着红盖头。

笼箱和唢呐尾随而来。

或许还会变戏法:一条蛇缠上后窗

吐着信子,说着我们不懂的语言。

我们习惯性举起了棍棒。

“不能打”,驼背的大奶奶说,“那是

你们大爷爷看我们来了。”她烧了些头发

说是魂灵闻到人的气息,就会安心。

蛇走了。从容而沉着。蛛网在窗棂上

好一阵晃荡。一张少女的脸一闪。我们

重归那大地上的游戏之中。

之六

给她春天的树林

给她三千亩山地

给她黄橙橙的果园——这个丧子的母亲

不再笑呵呵。她坐在黄昏的门边

眺望远山。悲伤的隘口

无人能通行。古老的醋栗树的根部垮塌了。

根须漂浮。无所凭依。

她身上不断长大的缺口塞进了沉重的黑夜和

无边的虚无。

坐到早上,她老了

不再哭泣。而她头顶树叶间一张蛛网

接住了黎明巨大的泪滴。

之七

它是完整的。但它永无边界的四边形之延展

给我的好奇以新鲜,予我的欲望以饥渴。

我站在那里,久久不动,却又

健步如飞。甚至飞檐走壁。

我知道你们所忽略的露珠到来

给了它何等的喜悦:你们所不明白的喜悦:

微微颤动。初吻的颤栗如电流

传遍了周身。

尘世的大雾消散。或凝聚。黎明

呈献小鸟的欢声和河流的潺湲。

之八

槐荫涌出一股孩子。他们不认识我

远远打量。母亲总是“疲”于解说

我总是如此健忘。

初生和死亡交织。瓦檐和祠堂变换。

这反复修改的故乡。池塘边。白杨簌簌

是否意识到共同的命运将临?

神龛下的祷告:考妣的队列,次序。

这遗留的“颂”之庄严语调,由谁记取?

爷爷在灰尘里一如既往微笑。

哦,给我一张蛛网,打捞这些露珠

这些符号里的容颜,这些灰烬里

呛人的布衣气息。

之九

或许也并非总是完整。一根细丝断裂

孤悬。如被命运推向悬崖的人,一只手

抓住那树枝,身子在虚空晃荡。

这时候谷底必有星星一般密集的眼睛

一齐仰望,沉默着,闪烁着。不是

那看杂技的人群——他们坐在剧院的包厢

或拥在公园的马戏蓬里——不在那谷底。

他终将攀援上去。从他自身。

在你们昏睡的时刻。

在你们斛光交错的沉醉的时刻。

但,或许什么都不是。

只是那伟大的建筑之上

一根精微的天线,朝下:无比准确地识别风声

和那黑暗的囚室午夜嘤嘤的啜泣。

之十

飞絮飘来,蛛网沦陷。

犹如虫子进入它的嘴,发出窸窣之声

寂静顷刻崩溃。

一片牙齿的声音。

苹果在枝头的喜悦和篮子里的沉思

不复存在。它坠入

杨柳的轻佻之中。

我也来到大街上。那里,人们在烧烤摊前

吃烤羊肉串。吃羊的

那一声破碎的咩——

吃油炸乳鸽。吃它们和蔼的笑脸。

它不再是她。不再存在又交织在

街巷之谜的设计里。

之十一

小时候我常在梦中飞翔。被一张蛛网

挡着:轻柔的。在额头上,我反复抹不去那种不适

那挥之不去的无声警报。

后来去丛林历险。它的一根游丝让我突然

一怔。但我不以为意,抹一下脸蛋

又沿着蛇的道路前行。

我穿过大街。警车超过。洒水车到来。

城市清洁,绚丽。哦,不。是城市

穿过了我。我看不见我的碎。

它在哪里?“衣冠不整,不许入内”

酒店的旋转门吞进又吐出我。我眩晕。

吸尘器的嗡嗡让它无存身之所。

莫非在郊区,在看守所的高压电网之上?

拟或在那日夜奔流不息的下水道上沿:

那里趟过人类无数卸妆的脸。

之十二

每一张都是新的。

她不断地哺育。她古老而年轻。

她是她自己的王国的女王。

从中宫吐纳兰花:气息幽微,震颤开来。

那涟漪波及了我。

我在她的王国边缘行走,怀着

另一种杂技。从那里我得以看见下面

破碎的我:一块在办公室的废纸篓里,一块

在海天洗浴中心vip的昏暗里,一块攀在

街边香樟的肩头:阳光照临,面目不清

偶然露出一双围观者的眼睛。

一个孩子在墙边倒立。眼前的金属碗不时发出

硬币的叮当。或有蝴蝶的翅膀落入。

我相信,他也艰难地看见了我:我的碎:

混迹人群,立刻化作了一群。

之十三

早有捕获。她只是静待我前来领取

我爷爷的脸,我奶奶的脸。像一本时光影集。

哦,我从未见过的父亲的爷爷

在那里也面容清晰起来。个子矮小

养育了九个儿女。清明墓地。从白发的

大伯父的舌尖,他活过来。

山中的寺庙

已将那灰衣和尚压扁:他长期张望而不得见

菩萨的真容。但我再不敢蔑视寻常之物:一张蜘网

足以集纳所有年岁的晨钟暮鼓。

之十四

倘若我纵身一跳

跃入她的体内。没人知道我

置身一个怎样的世界。一个光滑的子宫。

一个潜水员的悠游:游于青春和中年之间。

那年,我在黄昏的码头干了同样的事。

我在江水深处抱住你赤裸的腰身。

尖叫如水柱喷射。可从那边沿

你逃遁而去。

我历经之处泡沫明亮,哗然。每一粒裂开

都绽放出一张生动的脸。

之十五

在一个词里,我与她交媾。

我们的儿女将遍布世界每个角落。

在那里,在时间的课堂上

他们一次次获得掌声。

他们将进入酒店的晦暗

扶起坍陷的妓女;

从镜中帮市长和董事找回

遗失已久的脸。

他们将在宗族的祭典上

把庄严的语调托付给舌头;

在火葬场茫茫的上空称量

那垂直的烟尘之重量。

在伦敦的某咖啡厅

他们将修复那张“爷爷”的脸;

在一条不存在的走廊,他们会给那个悲伤的词人

指出一江春水上的故国。

他们会把爱接力给爱;

会把木头送给非盈利的乐器制造机构;

会在那小径分岔的歧路给丧父的父亲

捎去他父亲古老的容颜。

之十六

海边。波涛轻轻。像一个垂暮老人

喋喋的呓语。临摹者不见了。

游客,也先后散去。

船四面漏风,翻转身,吐出满地锈迹。

一张蛛网在暗淡下去的暮光里

暗自颤动。

午夜后这里是一片浩大的空无。

海面星光点点,仿佛语言的探寻者

在凌波微步。此刻我的孤独广大无边

又满溢着自然的呢喃:河流和树木

向我争相言说。

说吧,说吧。

之十七

哦。蛛网:露珠闪烁。神奇的疆域。

颤栗的寂静。交谈的波浪。聚集的

回声。管道里内在的奔流。

蜘蛛已不在,它吞噬了我:严重的时刻

庙宇的墙壁裂开。沙漠上眼皮轻嗑、双手合十的祈祷者

迎来了水晶。

闪烁里有柳树的韵致。有香樟

深深的尺度,有秋天银杏的

灿烂容颜。

小鸟啼鸣。墓地

苔绿清凉的嘴唇。诗句里低吟的老杜。风中呜咽的

广陵散:嵇康拢袖归来。

哦。对荆州一再说“不”的刘皇叔。

哦。把看吴钩的辛稼轩。沉寂千年的栏杆

此刻啪啪作响。

盛大的寂静。词章里的雕栏、故国。

大河里太初的潺湲:一个老人坐在源头: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